他说他没有家了。
他在这个世界上,从此又是孤身一人了。
却没有料想之中的悲到极致,或许是因为不再有恃无恐,再没了可以任他撒娇耍脾气的地方,所以只能学着收敛眼泪。
“除了喜欢你和那天早上,我从来没有做错过一件事,我一直都在努力的生活,可是为什么会这样?”
体温与体温相贴,周听澜靠在陈阁怀里,恍然间听到她说:“对不起。”
她说对不起。
她说:“乖,还有我在,我会一直都在。”
苦海翻起爱恨,在世间难逃命运。
周听澜身上还套着那件湿毛衣,或许是靠的太近,融化的雪水渗透过薄睡衣,虽然开着暖气,陈阁还是感到一丝凉意。
后半夜,周听澜乖乖坐在餐桌前吃饭,除了微微下垂的眼角,谁也看不透他的情绪。
他不过是十八岁,却隐忍得让人心疼。
他用筷子夹面条的时候,露出手腕上纵横的割伤,新新旧旧,纵横纠缠在一起。
那些新伤还没好,因为被雪水打湿的衣袖摩擦,更加通红刺目。
陈阁下楼拿了件陈锋的衬衣,上楼的时候看到周听澜放下了筷子,看着碗里的面出神。
她小心翼翼地问:“不太好吃吗?对了,厨房还有几袋泡面……”
周听澜说:“很好吃,谢谢你。”
陈阁默然,那碗面怎么会好吃,家里根本就没有盐。
她问周听澜:“你恨我吗?”
问得又蠢又莽撞——换了谁都会恨吧。
“恨啊。”周听澜抿着唇,“可是又有什么用呢?你是正义嘛。”
陈阁扶着额头坐在对面的椅子上,有意遮掩着情绪,眼里分明已经有泪水在打转:“对不起……真的对不起……”
周听澜放下筷子,从旁边抽了张纸巾递过去:“那天早上,是我做错了事,对不起。我们真的谁也不欠谁了。”
凌晨四点,街道空旷。
他的影子在寒风里,烙印在雪地上。
所幸今夜的风有意降仁慈予他,不似往日的刺骨冰冷。
衣兜里仅剩了一百块,正好够他回滨海的车票。
周听澜招了招手,拦下一辆出租车,司机师傅回过头来问,一口的京腔:“去哪儿您?”
周听澜愣了一下,没说去火车站,说的是:“天坛公园。”
他还记得小时候来过一次,是一家人一起来的。
天坛公园后边有一棵老银杏树,看树的大爷会卖许愿的红绳,让游客们系到树上。那时候他们一家人也买了一根,周听澜垫着脚丫够不着,周书就把他扛在肩膀上。
他那时许的愿望是要当太空人。
妈妈也要了一根红绳,抬脚系在树枝上。周听澜还记得回旅馆的时候,妈妈的脚被高跟鞋磨破了,周书蹲下来背着她,一只手牵着小周听澜,走了好长好长的路。
妈妈说:“澜澜,要是我们家要添一个小妹妹,当哥哥的要好好保护她。”
周听澜看着妈妈,一边跳一边牵着爸爸的手往前走:“我以后会开着宇宙飞船来接爸爸、妈妈还有妹妹!我要接你们去土星上住,光环像彩虹一样,可漂亮啦!给妈妈摘下来当项链!”
打表声停了,师傅停了车,回头说:“到了。”
陈阁朝周听澜奔跑过来的时候,冬天的北京天光乍破。
公园还不让进,周听澜静静地站在墙边,看着向他奔跑过来的身影,他竟然是下意识地躲避,绕着墙转身走开。
陈阁望着他的背影许久,没有追上去。
“哪有什么事是绝对干净的?”
这是父亲刚刚打电话来告诉她的。
没有什么是绝对干净的。但是人能决定的,是水滴入墨,还是墨滴入水。
只是她没有料到,那些她所恪守的绝对正义,绝对公平,在实现后会是如此撕心裂肺、悔不当初。仅仅是因为周听澜的出现。
雪在地面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。
陈阁坐在公园前的台阶上,不远处的天坛巍峨高大,突入蒙蒙亮的清晨。
她在等周听澜回来,他或许会回来。
他或许不会回来。
2012年那场新雪,伴随着世界末日谣言的终结,陈阁再未见周听澜。